韋伯歌劇《魔彈射手》:潛藏於超自然闇黑下的心魔幻象


圖1:韋伯歌劇《魔彈射手》,取自 MUSICO音樂圈

韋伯歌劇《魔彈射手》(以下簡稱《魔》劇)誕生於19世紀初浪漫主義的年代,卻非僅以自然田園風光為情感想像。其作品的敘事脈絡,扣合歐洲三十年戰爭後的時代背景,劇中呈現的超自然闇黑意象,瀰漫著陰森詭譎的氛圍,除了襯托戰爭後一片荒蕪,更融合了德國民間鄉野故事,烘托角色人物暗藏的心性表現。借助超自然神秘的黑魔法,觀眾由外在的迷幻森林出發,進入《魔》劇角色人物內在的感知,猶如通過一面折射鏡,得以窺探角色如何於自我的信念與信仰間徘徊,映出潛藏於超自然闇黑下的心魔幻象。

觀賞完《魔》劇,筆者想起英國浪漫主義派詩人─ Samuel Taylor Coleridge(山繆爾.泰勒.柯立芝,1772 – 1834)的長篇詩作 “Christabel” (〈克麗絲特貝爾〉,1816)。大自然場景的神秘氛圍,賦予性情乖戾的人性刻畫,在詩作中逐步堆疊,氛圍上相當有帶入感。尤以女主人公Christabel半夜在森林裡遇見富有靈氣的少女─ Geraldine,Christabel掩不住好奇慾望,試圖接近Geraldine並觀察其談吐及舉止;然而,Geraldine好似被魔鬼詛咒,表現虛弱,性情不定,卻能直球挑戰Christabel眼中凝視。兩方對峙下,Geradine流露那似人似鬼的幻象,產生的自然魔力幾乎可將Christabel吞噬。詩裡描繪的Geraldine,如一神祕女子,古怪離奇,且來歷不明。透過Christabel的視角,Geraldine的描繪則開啟了人欲探索內心那未知的魔性想像。

《魔》劇與詩作“Christabel”讓筆者感到有相似的感覺,只不過《魔》劇在人性刻劃上略顯沉重,尤其體現於主角馬克斯(Max)。他為能繼承森林守巡長職位,以及迎娶女主角亞嘉特(Agathe),僅能在射擊賽中獲勝。但他輸給了農夫,開始患得患失。下回的比賽,若他再次失誤,將失去眼前即將到手的一切。觀劇時,感受到馬克斯一方面想保住面子,另一方面又渴望社會聲望與地位。為得到應得的一切,比賽只許贏。情急之下的馬克斯,竟選擇暗中與魔鬼交易,卻意外得利於出賣自身靈魂的獵人卡斯巴(Kaspar)。隨著卡斯巴不斷慫恿及哄騙,馬克斯逐漸著迷於那股無法由肉眼感知的黑魔法力量。藉由管絃樂奏出由黑森林環繞著的超自然謎樣,聽來陰森,眼前好似一片荒蕪,卻能窺見那股不可見的超自然魔力,隱約將劇中人物的精神狀態,幻化為遊走於良善與邪魔之間的瘋癲樣態。

圖2:韋伯歌劇《魔彈射手》,取自臺北市立交響樂團(TSO)-新聞稿

起初觀察到道具在《魔》劇中的運用,不走恐怖激烈的動態路線,而是藉由緩慢、靜態的方式蘊含著警示的意味,關鍵時刻更搭配角色內心的闇黑魔性,逐步讓人產生危險的幻象氛圍。例如,舞台幕前的半透明布幕所投射的星字符號,如齒輪啟動般緩慢地旋轉,逐步開啟鑄造魔彈的儀式,也啟動了與薩米耶進行以靈魂交易的心魔想像。舞台上,展示著如臘肉般被綑綁並吊掛的動物標本,發現這些身體保存地相當完整,被射下的獵物屍體,首先出現的是老鷹,接著是一群人,最後是一大群動物。這些生物以靜態方式呈現,可推斷生前應是靈魂與魔鬼交易後,犧牲之下成為的祭品,不僅充斥著告誡的意味,看著那些乾淨到無肉及無血色的標本身體,經心配置後,展現了怪異又不失美感的視覺景觀,如打造出具有永恆藝術性的標本王國。整體看來,劇中的舞台道具確實有些謎樣,但個別的圖樣卻顯清晰。尤以QR條碼圖樣出現時,現代感十足,令人驚豔,置入舞台中卻萌生了詭異的熟悉感,召喚魔鬼的儀式即將展開。當置放多個同心圓板,輔以燈光投放,再配上管絃樂曲,即刻產生了反射及閃爍的效果,祭出劇情關鍵的時刻。演出中也巧妙運用標靶作為同心圓,將標靶的光影投影至地板,顯露角色人物的內心狀態。尤其劇中第一幕後段,當卡斯巴終於找到替死鬼 (馬克斯),便暗自竊喜地詠唱著復仇致勝,他彷彿看見出路,此時微光浮現,從頂部悄悄地投射在卡斯巴坐落的位置,恰巧對應同心圓標靶的中心點,演唱時整體意象映照著他靈魂墮落的樣態,從觀眾視角看到的景象,猶如預示了誰才是魔鬼的終極獵物,細微地揭露隱含其中的危機意識。

戲劇演出來看,角色的演出詮釋在《魔》劇中相當有亮點。舉例來說,群眾合唱團不只透過合唱來協調整體的劇情鋪陳,或緩和令人不安的戲劇氛圍,而是藉由主角馬克斯提出之意念,刻意強化並渲染馬克斯角色的觀感。若從觀眾的視角出發,可以聽到角色主觀感受的立場,以及大眾群體的客觀判斷,這種兩方如何傳達給第三方(觀眾)的意味,實則增添不少互為對應的戲劇趣味。此外,魔鬼薩米耶這個角色,在一般情況下看來為人形,他能穿梭於眾人面前,拉著一手絕妙的提琴,才華洋溢。但隨著情勢推演,才發現他實則無固定型體。例如在卡斯巴面前,薩米耶霸氣又恐怖,是操控人心的掌權者;在亞嘉特的橋段,薩米耶卻化身為純情且身手矯健的年輕鮮肉。薩米耶的戲劇展現如此靈活多變,他的形象著實令人難以揣測,飾演薩米耶角色的演員們,實屬不易。可惜的是,在眾所期待的魔彈鑄造過程,仍不至於讓筆者感到恐怖。原期望看到能運用更大的肢體動作創造戲劇強度,或利用相關道具強化馬克斯受制於黑魔法力量而作嘔時反映的戲劇張力,不過事後回想,《魔》劇呈現的管絃樂音色其實已超乎預期,得以為觀眾預留戲劇演出的想像空間。

管絃樂曲的音色,在《魔》劇中即深刻地表現了相當突出且震撼的戲劇力,使觀眾能借助管絃樂曲的引導而入戲。觀劇時,筆者感受到當時的韋伯(Carl Maria von WEBER)決意突破既定框架,製作本歌劇樂曲之匠心獨具。本次於臺灣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刊出的節目冊裡提到,劇中第一幕第四景馬克斯的詠嘆調所言─「黑暗力量將我捲入」(But dark forces beguile me)相當關鍵,當中黑暗力量的存在,以及黑暗力量如何作用,正是韋伯帶入本歌劇樂曲的主要特質。樂曲動機的形式在歌劇演出中特別顯著,例如魔鬼動機,暗示著薩米耶的出現,或是描繪陰暗低沉所需使用的聲響效果。以樂曲動機為基底,搭配劇中角色人物的心境變化,經由黑森林的場景延展開來,深入挖掘人性陰暗面的心魔想像,正是筆者感受到劇中人物如何接收黑暗力量襲來的作用,此戲劇力道著實令人懾服。

圖3:韋伯歌劇《魔彈射手》,取自臺北市立交響樂團(TSO)-新聞稿

借助管絃樂曲描摹陰森狼谷的超自然闇黑力量,《魔》劇引入馬克斯內心的表現,融入自身恐懼,並體現了他面對信仰與信念時,如何在善與惡的交界地帶,照映出源自其內在的心魔變化。管絃樂奏出的黑暗力量,營造了毛骨悚然的氛圍,聽來著實令人不安。但《魔》劇由景入情,從戰後一片荒蕪的森林蔓延開來,將角色的心魔感知逐步具象化,使角色勇於提出質問,流露真切又赤裸的自我感受,這力道厚實,卻也強烈。第一幕第四景的詠嘆調,主角馬克斯唱著自身對抗厄運的內心糾結,不禁開始懷疑人生,對於自己射擊的功力,上天的安排怎麼可能失誤?馬克斯逐步被導引至黑魔法力量,推演至自我內心的掙扎,即使過程中他感到無比恐懼,仍放膽冒險。若說沒有輸的餘地,為的終究是滿足自己的私慾,還是企圖保住社會觀感的期盼?自覺深陷於不可見的黑魔法,馬克斯內心的情感呈現,深刻地彰顯在鑄造七顆魔彈搭配上的管絃樂曲。鑄造魔彈的當下,黑色獵人卡斯巴,數著鑄造完成的數量,一次接著一次。這段鑄造魔彈過程的樂曲,除了展現召喚魔鬼時感到不安的想像,馬克斯彷彿也陷入他內心未知的陰暗深處。從第一顆到第七顆魔彈,透過呈現多種樣態的曲調,如薩米耶的腳步聲,快慢之間展露了踩著步伐的姿態,如從森林裡的陰森場景逐步逼近,趨近激昂。伴隨不安的焦躁感於此刻作祟,對應著馬克斯如何從一階段到下一階段,逐步強化對魔鬼的想像感知,通往他內心最闇黑的慾望深處前行。

心魔想像的呈現,更對應到鑄造魔彈的儀式前,馬克斯歷經一番道德良知的天人交戰。他瞥見母親的亡靈懇求他回去,此段樂曲聽來飄然且柔和,心境獲得些許救贖,彷彿暗示著,目前的處境仍有機會退回這場黑魔法戰役,也揭示馬克斯面對大他者時,道德底線如何被挑戰。然而,當管絃樂曲轉為奔騰激烈,亞嘉特的幻影接續出現並準備跳入河,預示著他追求的幸福將終結而生的恐懼感,油然而生。此刻,卡斯巴的唆使,馬克斯不得不將自己推進,卻再度落入黑森林圈套。若說馬克斯流露了追求個人意志的悲壯情懷,那股由恐懼逐漸衍生魔性的意念,願賭不服輸,不顧一切也要到手的執念,著實不亞於描摹超自然黑魔法力量的程度。

《魔》劇中,馬克斯猶如在自我的信念與信仰之間不斷擺盪,背後更大的使命或許是為追尋個人幸福道路的信念。然而,信仰對他來說也是相當重要的,倘若馬克斯為求個人幸福,照理說怎能超越上天的旨意。選擇走偏門,一步步落入這段自我黑化之路,即與天意違抗。遊走於信念與信仰之間,跨出這一步,代價如何擔負,他將跌入無底洞的深淵?還是力圖創造自我救贖的契機?飾演馬克斯的王典,聲音穿透力十足,第一幕演唱時特別令筆者印象深刻,尤其當馬克斯自認面臨厄運纏身,內心掙扎的同時,王典演唱出的詞句常賦予其力道,即便筆者對德文一竅不通,仍感受到詞句演唱時的輕重拿捏相當到位。歷經闇黑顛簸的道路,內心走過無數次的掙扎與紛亂,多虧有隱士的幫忙,馬克斯最終獲得屬於他的幸福。這段顛簸之路足證明常人也能開闢出不同於上天安排的幸褔道路。

韋伯的《魔》劇中,超自然闇黑力量固然陰森詭譎,而心魔想像的戲劇張力,源自人性的多變深邃,它驅動角色面對人心的自我試煉。經歷過這份不單純,人或許才有機會再次邁步前行,通往那未知的光明處。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