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簡評】高雄市立美術館國際特展《瞬間─穿越繪畫與攝影之旅》

圖1:現場拍攝
畢卡索 Pablo Ruiz Picasso (1881-1973)
《水手》The Sailor (1943)
油彩、畫布

初次觀賞畢卡索畫作《水手》,乍看是一幅充滿朝氣、展現正向的自我肖像畫,但仔細端倪作品,色調偏暗處竟藏著黯淡的心靈映照。本畫作人物右手托腮,靠在扶手椅,藍、白色水手服,鮮明地相互對照;人物翹腳姿勢,也呈現幾分悠閒。然而,本畫創作時間落在1943年,為二次大戰時期,《水手》除了展現陽光的一面,也感受到畫家對於戰爭帶來的陰鬱特質。因此,與之對應的是人物右方的手,以及水手服的袖子被塗上灰黑色澤,這色調似被強加上去,有些詭異。原先的水手服清亮,但左手臂上呈現的水手服,卻逐漸從鮮麗的藍色被強加上深色,成為深灰色調。這使筆者聯想至監獄及牢服,畫作中不難發現立體空間的壓迫以及服裝上的變化,右側臉部質變,眼部歪斜,彷彿揭示由外在事態反映至人物的心靈變化,漸顯露人物鬱鬱寡歡,內心逐漸被大環境囚禁之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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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現場拍攝
畢卡索 Pablo Ruiz Picasso (1881-1973)
《哭泣的女人》Weeping Woman (1937)
油彩、畫布

現場觀賞西班牙畫家畢卡索畫作《哭泣的女人》,人臉呈現立體片狀,搭配鮮麗的色彩,有稜有角,猶如透過不同視角的切面形構,即刻被吸引。女子面容看似極度悲傷,但鮮豔顏色的展現,讓人看不出悲傷感。因此,畫作中手帕的描繪是關鍵。女子的面容下半部由手帕遮住,照理說被遮住的部分觀者應看不見,但畫家將手帕描繪近似透明性能,映照她內在的情緒樣貌而顯得清楚,觀者才發現女子正流淚,意會到她正是哭泣中的女子。本畫作遮蔽處用色偏深白,毫無血色,如現代醫學X光輻射,但偏右下處與頸部出現藍色描繪,彷彿逐漸結冰。因此,筆者感覺畫作中的藍色,不是讓人欣喜的色調,反而是造成痛苦的根源,也如女子右眼中浮現那一撇藍色的線條。

聆聽導覽後,瞭解這幅畫是依據1937年的壁畫《格爾尼卡》當中的主題來呈現。《哭泣的女人》與《格爾尼卡》這兩幅畫作,描繪西班牙內戰期間(1936-1939),巴斯克(Basque)格爾尼卡城鎮(Guernica)遭受法西斯德軍轟炸,導致城內死傷慘重。畫作流露戰爭當下,西班牙人民的痛苦與絕望,同時反映畫家對於法西斯德軍納粹的嚴厲撻伐。《格爾尼卡》畫面中,一名女性抱著她死去的孩子,引人憐憫,更揭露了德軍納粹的無情與殘暴。因此,畫作《哭泣的女人》根據壁畫《格爾尼卡》位於左側的女性,加以特寫及描繪其臉部形象。《哭泣的女人》當中,這名女子猶如戰爭經歷後,映照出個人內在的心理創傷;觀者可感受到,即使戰爭結束,這名女性持續遭受著痛苦與磨難。此外,《哭泣的女人》畫作中的女子,據悉是畢卡索的親密友人多拉.瑪爾(Dora Maar)。有趣的是,多拉.瑪爾似乎不這麼認為,或許覺得應是畫家本人的心理投射。導覽員最後幽默提問:「這有考慮到多拉瑪爾的感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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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現場拍攝
法蘭西斯.培根 Francis Bacon (1909-1992)
《盧西安.佛洛伊德肖像三幅習作》Three Studies for Portrait of Lucian Freud (1965)
油彩、畫布

培根肖像畫《盧西安.佛洛伊德肖像三幅習作》,主要描繪曾經的好友盧西安.佛洛伊德(Lucian Freud),觀者可明顯看出同一人,卻透過三幅不同形象的方式展現。培根為人熟知的三聯畫習作形式,看似拆解而各自獨立,合併後卻蘊育出近似影像的動態感知。因此,培根的這幅三聯畫作品,筆者認為當中有其影像關聯。然而,繪畫的本質總不是我們認知的視覺影像。

這起因於本展主題。展場的第一句名言引自蘇珊.桑塔格─「畫家創構世界,攝影師揭露世界。」筆者對這句話的理解為:畫家藉由想像或虛構的方式創造作品,以反映現今世界,有創造建構之意;然而,攝影則捕捉我們難以於現實世界中察覺的面向,需透過鏡頭再現其真實性。雖不太確定是否自己理解不周,但此名言使筆者認為:借助攝影鏡頭,攝影能再現我們所處的現今世界;因此,比起繪畫,攝影可以是製造真實影像的媒介。不過,隨時代變遷,相信如此關係及定論已不是絕對。

若攝影是透過機械原理運作,筆者感受到的動態感知,是從畫家的手創造出的顏料及其筆觸。本作右方的肖像習作,張口的樣貌似被打了一拳,左眼被顏料遮蓋;中間的肖像習作,左眼一樣由畫筆將其抹去,臉部下方幾乎扭曲、變形,或許更像潰爛中的肉,漸往下垂墜。左方肖像的習作,眼部已幾乎被吞噬,但頭皮部位似乎向外翻;右側臉部,一道近似帶狀的皮肉組織如傷口般被劃開,仔細觀察,帶狀上端可發現筆觸的痕跡。培根的畫作不追尋再現真實的效果,透過畫家之手,以顏料質地勾勒出形體,借助筆觸的方向運用,或許正如影像本身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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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現場拍攝
法蘭西斯.培根 Francis Bacon (1909-1992)
教宗習作之六 Study for Pope VI (1961)
油彩、畫布

培根對於教宗習作曾進行多次的繪畫實驗,本畫作即是其中之一。原作為迪亞哥.委拉斯蓋茲(1599-1660)的《教皇諾森十世像》,呈現教宗近似完美的形象。然而,培根描繪的教宗形象,揭露了內在的不安,持續翻騰。自古至今,教宗的職位在社會上有著特殊的角色定位,但培根習作中的教宗肖像,彷彿承受巨大的折磨及焦慮,內在的貪婪及對於權位的慾念,呼之欲出。如此形象的轉變賦予更深沉、壓迫的內在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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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現場拍攝
蓋奧格.巴塞利茲 Georg Baselitz (1938-)
吃橘子的人之二 Orangenesser II
油彩、畫布

蓋奧格.巴塞利茲的這幅畫作相當特別,它挑戰觀者的視線想像。這幅作品的尺寸幾乎等同半身人像,因此現場觀畫時,彷彿看著另一人在眼前倒掛的景象。本畫作整體透過強勁的筆刷線條逐步構成,看著人像的頭毛,有往下墜的力道。畫作中黃橙色的果實,令人聯想到聖經故事中,亞當與夏娃吃下的禁果;然而,本作人像手持的果實為柑橘,有著純真之意,也意指本作並不特別傳達寓意。拍完這幅畫作,刻意將照片上下顛倒,看到的人像給觀者的感受上則較為和緩。因此,直觀本畫作,提醒著觀者,畫作中線條、筆觸的力道,或許才是畫家希望觀者能更加關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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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現場拍攝
普什帕瑪拉 Pushpamala N. (1956-)
瓦斯科.達伽馬的到來(借鑒合塞.維羅索.薩爾加多1898年畫作) (2014,2020年噴墨輸出於畫布) The Arrival of Vasco da Gama (after an 1898 oil painting by José Veloso Salgado)

普什帕馬拉這幅畫作借鑒José Veloso Salgado 19世紀末畫作《The Arrival of Vasco da Gama》。原畫作描繪葡萄牙的航海探險家Vasco da Gama (瓦斯科.達伽馬)抵達印度南方海岸卡利卡特札莫林宮的想像情景。然而,本攝影作品卻多了戲仿意味。右方的達伽馬(由藝術家扮演)著實展現了歐洲殖民者風範,一副自信優越的態度,勝券在握。一旁跟隨的群眾表情顯得高不可攀,順勢強化了威權形象。有趣的是,左方的印度人表情豐富,當中有人質疑、有人驚豔,也有人似不看好這位外來者的目的。即使作品中未有明顯的衝突,但能感受到兩國即將引導而生的殖民權力關係。它影響了觀者對於殖民情節的想像及杜撰,或許不一定是歷史的真實景況,卻可以轉化為歐洲與南亞奇幻的敘事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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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現場拍攝
湯馬斯.施特魯斯 Thomas Struth (1954-)
老繪畫陳列館,自畫像 Alte Pinakothek (Self-Portrait) (2000)
照片、銀鹽染料漂白沖印、紙本


圖8:現場拍攝
湯馬斯.施特魯斯 Thomas Struth (1954-)
羅浮宮 Musee du Louvre (1989)
C-print、紙本

湯馬斯.施特魯斯系列攝影作品《老繪畫陳列館,自畫像》,促使觀者探索觀者與畫作之間的微妙關係。照片中的觀者正觀賞德國畫家杜勒 (Albrecht Dürer,1471-1528) 西元1500創作的自我肖像畫。然而,若從鏡頭的視角出發,肖像畫反而正觀望著看展的我們。這樣的感知,猶如歷史古今的世代交錯,畫作中的肖像人物彷彿瞬間活了起來。接著,攝影作品《羅浮宮》,展現了作品中看展的觀者,正觀賞著法國羅浮宮內的浪漫主義畫作《梅杜薩之筏》,畫作中的人們面對生死交關與人心險惡的時刻,使人感到驚心動魄。羅浮宮內看展的觀者,卻相當平靜地仰頭望著,這如此極大的對比,於今與昔乘載了截然不同的命運時刻。最後,攝影作品《巴勒摩,蒙雷阿萊大教堂》及《威尼斯,聖方濟會榮耀聖母聖殿》,透過鏡頭,呈現建築物內部空間的雄渾,與人們在宗教建築內的情景相互輝映。教堂內的建築工藝相當精湛且迷人,現代的民眾置身於現場,但不全然是因為宗教信仰需求,或許早期追尋宗教信仰的靈光已逐漸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人們希望親臨教堂,欣賞當中的建築與工藝美學,感受與現代生活不一樣的視覺欣賞,調和現實生活的麻木感。

圖9:現場拍攝
湯馬斯.施特魯斯 Thomas Struth (1954-)
巴勒摩,蒙雷阿萊大教堂 Basilica de Montreale, Palermo (1998)
彩色顯色相紙


圖10:現場拍攝
湯馬斯.施特魯斯 Thomas Struth (1954-)
威尼斯,聖方濟會榮耀聖母聖殿 Chiesa dei Frari, Venice (1995)
西霸彩色相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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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1:現場拍攝
麥可.阿米泰吉 Michael Armitage (1984)
應許之地 The Promised Land (2019)
油性顏料、壓克力彩、鉛筆、粉彩、樹皮布

展場接近尾聲,留意到麥可.阿米泰吉的這幅畫作。特別之處在於畫布是來自東非烏干達的Lubugo(盧布哥)樹皮,而非一般常見的亞麻帆布。展牆間提到,畫家選擇使用在地的盧布哥樹皮,對於繪畫時,畫筆幾乎脫離顏料的途徑,幾乎是「一種反繪畫的表現」。盧布哥樹皮時而斷裂,有著孔洞及粗糙的質地紋理,近看畫作,甚至可以觀察到多處縫線的痕跡。畫作左側的群眾,拿著布條的位置,也對應粗礪且皺褶的布質,進而產生近似浮雕的天然效果。本畫作者阿米泰吉,父親來自英國,母親則來自肯亞的基庫尤人,阿米泰吉運用接近在地原鄉的植物材質進行創作,標示他對於肯亞的身分認同轉化。

聆聽導覽後,瞭解本作《應許之地》主要控訴2017年肯亞的選舉不公,導致民眾示威抗議。本畫創作來自肯亞當時的候選人於選前的演講中,曾引用《聖經》故事,並承諾帶領肯亞民眾前往「應許之地」。

阿米泰吉提到他曾親臨這場集會,畫作中的群眾氛圍,他希望畫作的呈現富有漸進式(progression)的層次。因此,位於畫作左側上方展現肯亞群眾於街上集體抗爭的景象,漸將氣氛帶至視線前方的危險位置,即刻發現前方有人拿著橫幅旗幟,這旗幟刻畫著當地裸女(female nude)的意象,也是阿米泰吉運用歷年來藝術史當中裸女的經典形象,以此暗喻當時代的政治意圖能誘發群眾情緒,具有蠱惑人心的意識形態。

視線移至畫中右方的場景,催淚彈的作用導致煙霧迷漫,猶如現場抗爭而引爆的導火線,當中的人民正經歷彈炮襲擊。一隻獼猴,剛好坐落於兩側的中間位置,手沾滿鮮血,指著「應許之地」,對比著畫中正經歷政治動亂的街景氛圍,只讓人感到相當諷刺。

本畫作更作為一種弦外之音(subtext),巧妙呼應國家歷經政治運動的時代動盪。來自不同國籍的觀者,無論是個人或群體,猶如能喚起那似曾相識的集體記憶,並再次生成各自多元的歷史對話與敘事,算是本次參展令筆者驚豔的作品之一。

圖12:現場拍攝
應許之地 The Promised Land (2019)
畫中的旗幟:刻劃於盧布哥畫布上的質地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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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3:現場拍攝

《瞬間─穿越繪畫與攝影之旅》由英國泰德現代美術館與臺灣財團法人國巨基金會合作展出,現場除了展出基本繪畫類,也包含攝影照片、絹版、拼貼等豐富多元的藝術創作,觀者能感受展場內多樣媒材。值得留意的是,展出的作品除了搭配個展區的主題,更於展牆上紀錄著畫家或作者對於繪畫及攝影創作的文字想法。因此,繪畫、攝影、文字,甚至是借鑒的作品,圍繞於互動性的觀賞角度。作品議題部分,除了探索攝影與繪畫之間的關係,以及創作者技法風格的獨特展現,更觸及政治、歷史、生態環境、種族、殖民/後殖民、死亡/驚悚、性別/凝視、後現代、觀看及資本時代等多方主題。來自各個背景的觀眾,即能透過展場中的作品,進而結合多種議題,以直觀、開放的鑑賞視角出發。本展探討藝術家對於繪畫與攝影之間,如何捕捉時光的稍縱即逝,對於觀者,或許更使本展的討論拉近作品與個人的距離,創造作品與觀者的片刻連結,進而感到切身相關。每次的參展,相信感受上會獲得不同洗禮。

  • 展出|《瞬間:穿越繪畫與攝影之旅》Capturing the Moment: A Journey through Painting and Photography
  • 參展|2024.08.30 (Fri.)
  • 地點|高雄市立美術館
  • 備註|本展館內開放參觀拍照,本文使用照片僅個人參展分享,不做任何商業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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